Elysium
「煩!」我摔下鉛筆,瞪著一分鐘前隨便畫出來的黑色小龍。
「截稿日就要到了,什麼鬼都畫不出來還在這塗什麼鴉啊!」
揉揉眼,轉頭一看桌上的鐘已經指向凌晨三點,心情糟得就像腳邊快滿出來的廢紙簍。
「…不管了,去睡覺。」我關掉燈,賭氣似地捏起小龍走進臥房,隨手把它扔進床頭櫃跟其他一樣命運的作品作伴,然後一頭倒到床上。
唉……為什麼總是沒辦法畫出讓自己滿意的東西,讀者喜歡的東西……我根本什麼都不會畫啊…
腦子裡還是塞滿不安和焦慮,看來今晚要和睡眠無緣了。反正吃這行飯的就是這樣,習慣無眠。但是腦袋糾結得發脹,稿子上的人物一個個在眼前扭著變形著,試圖調出一個讓我看得順眼的樣子卻徒勞。
真希望有人來給我揉揉太陽穴,那種感覺真是有夠不舒服。
不要再想了…
我的手摀上額頭,摸到一個溫熱、毛茸茸的東西。
「…嗯?」
睜開眼睛,映入眼簾的是一隻棕色肉掌。
…我的房間裡怎麼會有這個東西啦!!
猛然坐起身回頭看。
一隻人模人樣、穿著獵裝的兔子坐在床頭櫃上,縮回的手還半舉在空中。
「你…!」
這是……怎麼回事?!
「對不起,嚇到妳了。」兔子開口講話,彬彬有禮。「我只是想幫妳揉揉太陽穴而已,沒有惡意的。」
「……喔,好…」完全不知道還可以說什麼。
眼前這隻紳士模樣的兔子雖然令我震驚,不知為何卻也給我一種似有似無的熟悉感,我一點也不害怕。
兔子摘下小禮帽,優雅地微微欠了欠身,有點不知該怎麼開口的樣子:「…好久不見了,隨。」
「你是……?」隨是我從小畫漫畫用的筆名,平時不會有人那樣叫我。
「我今天來這裡,是有點事想請你幫忙。」
「……」
我忽然覺得在這隻紳士兔面前張著嘴發愣有點蠢,趕緊閉上嘴巴。「呃,請問…是什麼樣的事?」
兔子琥珀般的眼睛直直地望著我,在黑夜裡透著憂傷。幾秒後才說:「…看起來,事情有點難說明。可以請妳跟我來嗎?」
不等我回答,他腿一伸踏到床上,轉身打開床頭櫃的門,輕盈地跳了進去。
「喂,等等…」我沒多思考就跟著探了進去。
「跟我來,請不用害怕。」他輕輕拉住了我的手,將我往下一引。
身子忽然輕盈起來,四周的黑暗往上抽離,接著強烈的白光撲面而來!我驚呼一聲閉起眼睛,下意識抓緊了紳士兔溫暖柔軟的手。
「請別擔心,我們已經到了。」兔子平靜的嗓音響起,他放開我的手。
我睜開眼。
腳下是草地,四周是高大的樹木。光影在色塊間跳躍。一抹抹的色彩在我眼前展現,隨著筆觸和線條流瀉。
我站在一幅水彩畫裡。
「隨,還認得這個地方嗎?」
「……」我張開嘴巴,卻說不出話。
如此熟悉又遙遠的感覺。怎麼可能不認得,這一筆一劃,對當時的我來說都是何等困難啊。這是我上藝術大學第一次的寫生作業。那濃淡不均的顏色、凌亂不一的力道!我環顧四週,風景經過仔細描繪卻又有點雜亂,不像自然生長的森林那般美麗,反而一副曾經熱鬧,現在卻被遺棄荒廢的樣子。想當初畫技這麼差還選擇藝術大學,到底是怎麼想的?
「…認得。」最後我說了出口,抬頭望著他。這麼說起來的話…
紳士兔似乎想說什麼,但是最後還是選擇等我先開口。
於是我們對望了一下子。
「你是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兔子,我高中的時候畫的,對吧。」
「…是的。」他微微頷首。「很高興妳認出我來,非常榮幸。」
「請跟我往這邊走。」
本來還想多問些什麼,但他已經邁開修長而穩健的步伐,我只好跟了上去。
幾隻巨大的樹精伸展著粗壯的樹根和我擦身而過;獅頭人身的怪物驚異地瞪著我又扭過頭去看紳士兔,眼神看起來有點可怕;藍色外星人揮舞他的章魚腳讓路讓得遠遠的;頭上有一片烏雲的男子看到我倒抽一口氣,烏雲轟隆一聲打下一道閃電……
居民們大部分身上都有一個「隨」的刺青,那個有點歪斜,屬於我的簽名,再熟悉不過。很多人抬頭挺胸態度高傲,遠遠地望著我。有些人是半透明的看不清楚,我也想不起來他們是誰,顏色愈淡的就愈難辨認。但是我發現,在我靈光一閃回想起他們的瞬間,這些人又會變回彩色。再度被我想起的角色們全都又驚又喜,其中一個頭重腳輕的機器人一看見自己身上鮮豔的顏色,甚至激動到摔了個四腳朝天。
一路上遇到的生物出奇的多。我幾乎迷失在自己畫出的森林裡,好幾次看得忘記走路,回過神來紳士兔已經在遠方停下腳步等著我了。
「…抱歉。」不知道是第幾次追上他。
「沒關係。」他臉上沒有一絲不耐,依舊是非常優雅的樣子。「可以想見妳的驚訝,慢慢來沒有關係。」
「那個…你說的幫忙…究竟是什麼事呢?」我邊問邊把目光從一隻顏色糊成一團的七彩鳳凰身上移開。
紳士兔的腳步放慢了些。
「是這樣的,在這裡的居民,都會漸漸被妳遺忘。我們會愈變愈淡,最後消失。」
「消失…嗎…」原本充滿驚喜的心情忽然消退了大半。
「是的。」他頓了一下。「我原本有三個孩子,是妳幾年前畫的。他們初到這個世界的時候被我收養了。而現在…」
「……他們也…消失了?」
「沒錯…」
紳士兔的耳朵動了一下,他做了個深呼吸。
「雖然這樣有點冒昧,畢竟妳有妳的生活和更多必須記得的事情,但是我想拜託妳,再度想起我的孩子們,讓他們回來好嗎?」
「噢…」
他的語氣是那麼深沉平靜,卻讓我覺得好難過。這似乎是我的錯…
「妳可能會覺得我是個自私的人。但請原諒我,我真的非常想念他們。」
「不,我沒有那樣想。」我趕忙回答。「只是…我不知道…」
一小段沉默和尷尬。
「不用擔心,妳在這裡的時候,妳原本世界的時間是不會往前走的,所以不會消耗時間在這上面。」
這問題我倒還沒想到,被他一提起我反而還有點煩心。
「我…我會想辦法想起你的孩子的…」最後我這麼說。「但是你得幫我才行。」
「那當然。」他輕輕點頭。「謝謝妳…」
我開口,搜索著要說些安慰他的話。
「隨!妳這混帳!」一聲怒吼爆出,然後是一聲碰!
瞬間好像有東西從我腦內貫穿而過,一種類似猛然被惡夢驚醒的感覺。我眼冒金星,還來不及反應,一隻腳橫掃而過,天旋地轉之後我被撂倒在地,一個半透明高大男子拿著銀色的槍向下指著我,臉因狂怒而扭曲,和他一身雪白的衣著毫不相襯。右臉頰上歪斜的「隨」看起來格外猙獰。
「J!」紳士兔驚怒的喝道。
「閉嘴!」男子左手一伸又是一把銀槍,直直地對著他,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。「沒你的事!」
「J…?!」我昏頭轉向的呢喃。
「虧妳還知道我的名字。」男子冷哼。「妳是我們的創造者,我倒想看看妳來到這裡能有多囂張!」
碰碰碰!
一陣火花亮起,我眼前瞬間又是一道炫目的白光,腦內一陣陣爆炸,難受到極點。
嗚……這世界的子彈雖然不能殺人,威力還是很大…我整個人躺到了草地上。
「說!妳花了三天畫了我,憑什麼遺忘我!」J大聲咆嘯。
旋即又是一聲碰,但這次,我的腦袋卻意外地一點感覺也沒有。
我艱困的抬起頭,看到J被震飛,滾倒在地。
有輕盈飛奔而來的腳步聲,接著眼前出現一雙淡淡的黑色高跟鞋。
「你是廢物嗎。」一個冷酷的女音。「一點殺手的樣子都沒有,真替你覺得丟臉。」
「可惡…妳…」
「能談的我們以前都談過了,」女音冷冷地打斷J,「給我滾!」
大概是自知理虧,J從地上爬起來,狠狠地又瞪了我幾秒鐘,便嗖的一聲消失了。
紳士兔的腳掌迅速接近,他伸手小心地把我拉了起來。
我花了幾秒鐘才站好,看清眼前高跟鞋的主人。
一個有點透明的女子,一身黑色衣著,手上扛了把黑色肩射砲,一頭刀鋒般的銀白色長髮似有似無,往後延伸到背部。黑色的短上衣露出腰部,腰的一側也一樣有「隨」的刺青。
「還好妳在。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呢。」紳士兔說道。
「那傢伙三分鐘不見人影就給我搞這種事,回去再教訓他。」她哼了一聲,把槍扛到肩上。
我摀著頭瞪著她,腦中努力運轉。
「妳是……Q?」
鮮豔的色彩從她身上流過,她的身影轉眼間變得清晰無比。
她緩緩地露出微笑。「我就知道,妳才沒那麼容易忘記我呢。」
「……」
想起來了。兩年前我畫了J和Q。本來是刺激的殺手故事。充滿熱忱,好不容易畫好角色設定、習慣性地在畫作旁簽下名。但是沒想到,之後畫的打鬥場景卻怎麼畫也不精采,所以…
「妳說:『什麼嘛,好不容易畫出這麼帥的殺手,怎麼可以這樣就算了啊!先放著,等我畫技更強的時候就要回來把你們畫到超棒!』」Q仍微笑著。「我啊,一直很期待喔。」
是的,當時的確是這麼說著把兩張畫收進床頭櫃…但是之後…
Q望向森林遠處,語氣變得有些迷濛:「在這裡的人都說我笨,都變透明了,沒消失就不錯了還妄想著要變強什麼的……」她轉過頭來,紫黑色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我,「J也這麼說。只有我知道,那樣好不容易才畫出來,妳才捨不得放棄我呢。就算變透明,一定也只是暫時的,只是因為妳忙著增強自己的畫技,不是嗎。」
「我…」其實,要是沒有見到她,我根本…
「我並不急著被重畫喔,可不是在催妳。」Q偏了偏頭,「我知道,我愈晚被重畫就會被畫得更好,只要想到這點,我就願意一直等下去。」我還來不及接話,她又說:「欸,所以啊,我可要好好保護妳,不然像J那種人渣一直找上妳還得了。」
「J他…和妳是搭檔不是嗎?」我小心翼翼地問,深怕自己記錯,有點開心話題可以轉開。
「原本是啊。照著妳的意思。」她把砲放到地上,一隻手肘撐在上面。「但是自從進到櫃子裡,我們就無法站在同一陣線了。妳一向擅長畫瀟灑的男性,他不能接受自己身為你的強項居然會被放進這裡。後來就變成那副德性了。當我們開始變透明後更糟,他每天就只知道怨恨和找人出氣。沒用的混帳一個…至於我,只好監視著他,免得有人被他攻擊。想來以前默契十足一起出任務的時候,還真是有點懷念呢。」Q看著她的砲。「雖然當時笨拙得很,完全就是菜鳥樣…可沒有批評你的意思啊,隨。」
我笑了一下。
「是說,還好妳給我的武器比他的強,我對付他還不至於輸。」
那時這麼設定只是覺得,要是J不能接受自己比較弱的話,兩人的互動會比較有趣…
「話說紳士兔啊,真想不到,你還真的把隨帶來了。要找你的孩子對吧。」
「是的。」
「希望這就跟想起我一樣簡單。」Q對我說道,不知為何聽起來有那麼點自豪。
「我也希望…」
「那麼,我走了。你們快上路吧。」她重新扛起肩射砲。
「咦?我以為妳會跟我們一起走?」
「別鬧了。」Q一笑,「我可不希望干擾妳找小兔子們。再說我還有那個混帳要教訓。」她躍上樹梢,「很高興見到妳,隨。等妳準備好的時候我們再見了。」樹影晃動,她黑色的身影消失了。
「別意外,Q就是這樣的。妳最清楚的不是嗎。」紳士兔說。「我們繼續走吧。」
「嗯…」我應著,看了她消失的地方最後一眼,跟上紳士兔的腳步繼續前進。
「被射中的地方還會不舒服嗎?」他關心地問道。
「喔,已經不會了。」頭部中槍多次卻沒怎樣的感覺真是…難以言喻啊。
「真是抱歉,為了我的私事,害妳遇到了這種事情…」
「別這麼說…這…畢竟是我創造出來的世界嘛,哈哈。」我乾笑兩聲。
不過…這裡的居民都是像J那樣的想法吧。憑什麼被丟棄、憑什麼被遺忘、憑什麼不被畫好…原來我無意間,傷了這麼多人的心嗎?
我望著紳士兔的背影。他也是嗎?因為我忘了他的孩子?
他打從一開始就是鮮豔的。我想我一直都記得他。
「讀過愛麗絲夢遊仙境後,依照妳的理解重新畫出其中一個角色。」美術老師是這麼說的。我花了一堂課的時間就畫好了他。
「紳士兔,你…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嗎?」我問。
「『畫得不錯,但是形象完全錯了。兔子匆忙趕時間的樣子完全沒有表現出來。看起來和愛麗絲夢遊仙境不太有關係,只是隻兔子而已。重畫。』」他默默地背誦著。
那是老師看到後的評語。這也是我第一次被老師要求重畫。大概當時揣摩不出焦慮的感覺吧。我記得我後來畫了悠哉的水煙毛毛蟲交差了事。
「真是抱歉,沒有把你畫好…」對於這整個世界,都很抱歉啊…
「這沒什麼好抱歉的。」紳士兔平靜地說。「妳不可能每個作品都完美。擁有這麼一個世界、擁有我們,這是再正常不過的。」他篤定地望著我。
「可是…」
「…何況在這裡,我的確不趕時間。這樣不是很好嗎?」
我無言以對。
紳士兔的話不多,所以我們就這樣沉默地走著。
一路上,我目光閃爍地東張西望,害怕觸到其他人的目光,卻又希望多看到一些人,多想起一些人。
臉上忽然感覺到一陣風。唔,原來這世界有風啊,之前都沒注意到呢。
風愈來愈大,一條條細細的黑線從我身旁捲過。
「嘿!紳士兔!」一個開朗的嗓音自空中傳來。我抬頭。
一個金色短髮的少年裹在風的線條中,從半空中降落。身體邊緣被身後的陽光照得微微發光。這個景象一定是…
「風?!」我脫口而出。他出場的第一幕正是這樣的…
「嗨,隨!紳士兔把妳帶來啦!」少年雙腳輕盈落地,身上淡藍色的襯衫一陣鼓動。他綻出一個開懷的笑。「沒想到還會再看到妳,真好!」他對我伸出手。
「你…你好嗎…」握著他的手,我不知道要說什麼,只能蹦出這句蠢問題。
「當然好,每天都像妳畫的那樣飛來飛去呢!」他的眼睛彎成兩道可愛的弧線,「還好妳有個這麼大、而且愈來愈大的世界讓我自由地飛翔,哈哈!」
「呃,嗯…」不知道該說什麼,只好跟著笑。
「風,這個世界很大並沒有太值得開心,別忘了。」紳士兔平靜地插話。
「喔...也對啦,外面那個世界才是愈大愈好喔?哈哈,抱歉抱歉,一時太開心了就…」他抓抓後腦勺,一頭原本被吹亂的金髮更亂了。
「沒,沒關係啦…」我被他的歡樂弄得有點不知所措。
「吶,我的本尊現在怎麼樣了?」風一臉迫不及待地問道。
「啊?」
「就是被出版的那個風啊,他怎麼樣了,有被讀者們喜歡吧?」
「喔,他啊…」好可愛的問題,我被他逗笑了。「他好得很,是賣得很好的作品之一喔。讀者都喜歡他,說他很可愛呢。」
「真的嗎,太好了!」風又笑得開懷,一點也不把自己被淘汰這回事放心上。「天真可愛的小男孩果然比較合適啊,一直很開心妳創造出他!要是當初真的用我這個大男孩的話多奇怪啊,大概就不那麼可愛了吧?」
被他的笑感染,我的心情也好了起來。
「可不是嘛,你這個樣子,只會被笑孩子氣吧!」
兩人又一起笑了。
「風,今天要麻煩你帶我們走一趟草稿那邊了。」紳士兔說。
「遵命,先生。」風臉上仍掛著微笑,「包在我身上吧!」
他輕舉起手,一陣陣黑線條流動起來,輕輕纏住我們三人。
「咦?要,要用飛的嗎?!」
「當然啦,不然妳以為紳士兔帶妳來找我做什麼?」風笑道。「別擔心,這我可是很專業的!」
風愈刮愈強,我的身子輕了起來,飄離地面。我本能地伸出雙手免得失去平衡,但沒多久就發現根本就沒有必要。紳士兔飄在我身邊,跟在地面上時看起來一樣端莊。
「走囉!」風一招手,我們三人立刻飛向高空,向遠方飄去。腳下的森林瞬間縮小,一個個人影變成小小的黑點,我回頭看了最後一眼,瞄見不遠處樹叢裡一抹銀色的,刀鋒般的色彩。我在內心輕笑:真是的…
然後,一切離我遠去。
我們飛過了好幾座色調不一的森林、不同風格的城市、一大片除了黃沙幾乎什麼都沒有的沙漠、被冰雪覆蓋的山峰群,越過了之後,映入眼簾的,是一片黑白的世界。
強風的線條慢慢減少,力道變弱,我們輕輕地降落在沒有背景的雪白世界。
「到囉。」風宣布。
「……」
我原地緩緩旋轉,看著這個荒涼的世界。眼前所有的東西顏色都很淡,到處是一坨坨亂糟糟的黑色文字揪成各種形狀,除此之外似乎什麼也沒有。
「唔啊啊啊啊啊!」一陣尖叫劃破寂靜,我瞬間還以為我的頭又中槍了--
遠處一團團黑色的東西中衝出一隻巨大又鮮豔的紅龍,他的前面,幾個透明火柴人拼命逃跑,衝在最前面的是我今晚剛剛畫的小龍,深黑色的特別顯眼。他小小的翅膀快速鼓動,像蜜蜂似的亂竄,一個火柴人拉住他細細的尾巴拖在他身後搖搖欲墜。
紅龍張開血盆大口,發出恐怖的吼聲…不,是笑聲。細小的身影們無助地被他到處追趕,哭喊聲斷斷續續從各個文字團之間傳來。
「住手,紅龍!」紳士兔和風齊聲吼道。
紅龍轉過頭來瞥了我們一眼,血色的眼睛大大瞪著。他露出兩排尖銳陰森的牙齒。
「要跟你說幾次不要欺負他們!」風憤怒地喊,開朗的樣子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「滾開,不關你的事。」紅龍的聲音一路震向我們。「就像你要來觀光不關我的事一樣!」他加速追上趁機跑遠的火柴人們,尾巴一掃打破了一個文字團,裡面幾個似有似無的火柴人跌了出來,慌慌張張四處逃竄。
「快住手!不然我要不客氣了!」
「每天重複這些台詞,你不煩嗎!」紅龍轉過頭,尾巴一揮故意造成更多破壞。一柱烈焰從他的大嘴裡爆出來,橘色和紅色交織迴旋,衝破兩人之間所有的障礙物往風直撲而來。
我本能地往旁邊撲倒,紳士兔衝過來護住我,他身後一陣炙熱襲來。
風的手一揮,一陣強風颳起迎上烈焰,烈焰的色彩立刻被粗黑的線條吹得四分五裂。
「你今天被鋼牙修理了對吧?」少年生氣的嗓音蓋過狂風和烈焰的聲響,「看你火焰的力道都沒了。被修理就跑來這找出氣筒,也不想想你就是欺負人才會被修理!」
「少囉嗦!」紅龍張開巨大的翅膀,更加憤怒地衝了過來。
「……」風似乎再也懶得跟他多說什麼,他抬頭,眼睛瞪向紅龍頭上的一片空白,棕色的瞳仁裡閃出銳利的光芒。
一大片勁道強烈的線條鋪天蓋地往紅龍聚集而去,旋轉著席捲而下,扭成一股巨大的龍捲風!
紅龍嘴裡溢出的火焰被龍捲風扯碎捲上了天,他嘶叫咒罵著,努力鼓動翅膀的身影逐漸不受控制,愈升愈高。
「你永遠也學不到教訓是吧,那只好讓你離這裡愈遠愈好!」風咬著牙。龍捲風把紅龍困在裡面動彈不得,慢慢抽離地面,氣勢萬鈞地朝遠方捲去。只見鮮紅色的身影不斷縮小,最後終於淡去消失了。
「你們沒事吧?」風轉過身來,眨眼間他眼裡有點可怕的光芒已經消失。
「沒事…」我心有餘悸地應道。
紳士兔再次幫助我站起身來。他輕輕拉了拉自己的獵裝整理了一下。「說來慚愧,這種事在這裡很常見的。」
「是啊。」風有點無奈地微笑。
文字堆廢墟裡的火柴人慢慢探出他們難以被辨識的身影,一接觸到我的目光不是快速縮回去,就是立刻轉身逃跑。
「想當初,我的孩子們剛到這個世界的時候,也是立刻就被妳畫的大妖怪欺負,也是風救了他們呢。」紳士兔靜靜地說。
「啊啊,可不是嘛。那塊大石頭,還不像今天的紅龍精神不佳,怎麼吹也吹不走,我還差點被他壓扁咧!」風像在提什麼豐功偉業似的。「後來再到這邊來,就發現紳士兔已經收養他們啦。能有紳士兔這樣的爸爸,真是幸運呢!」
「只是…覺得和他們很投緣。」
「告訴妳,紳士兔現在這個樣子妳一定想像不到,跟小兔子們玩的時候他有多開心啊!」風興致勃勃地說,「還有那副要教他們規矩又想寵他們的樣子,有趣得很哪!」
紳士兔的耳朵動了一下,似乎有點尷尬。
「你們那邊的人…常常會過來欺負這裡的居民嗎…」我腦中紅龍猙獰狂笑的樣子 還揮之不去。
「嘛…滿常的。」風聳聳肩,「他們看不起這些你隨手畫畫的人,心情不好就過來大鬧。我也不知道怎麼搞的,這些人明明就這麼可愛!」他惱怒地抓抓後腦勺。
「噢…」
「不過也不用太擔心啦,彩稿們雖然有很多自視甚高的討厭傢伙,像我這種三不五時晃過來把他們趕回去的人也很多啊!像鋼牙,妳記得他吧,那隻機械狼?喔你一定記得,因為他一點也不透明…還有雪鳳凰啊Q啊燐啊,反正很多啦!」風爽朗地伸了一下懶腰。「雖然我們也會受傷,有時候也會輸,但是總之一定會給他們好看的!」
「還真是辛苦啊…」我想像著。
「不會啦!我們可是故事角色啊,哪個故事沒有反派沒有衝突沒有戰鬥的,對不對?」
「呃…嗯。也是啦。」我笑笑。
「是吧!」
回過神看了一下四周,我發現我們正走在一堆堆高聳的、由印刷英文字母堆成的「窩」之間。字母和字母彼此卡在一起,外面有一條條細細的紅線纏繞,不知道是裝飾還是固定用。窩的顏色都好淡,我忍不住想像有一天其中一個淡到消失的時候,裡面的火柴人全部摔在地上跌成一團的畫面。窩本身的線條很複雜,深淺不一、只有線條的居民窩在裡面幾乎看不見。只有他們移動的時候我才會看清他們在哪。而就算看到,他們的身影也很少因此變得鮮豔。一切顯得虛無飄渺,毫無真實感。
一路上好多人一看到我就立刻自卑地跑去躲起來,其中幾個還哭出來。不過也有一些人滿不在乎地看了我一眼後又回去看自己的書、織自己的毛衣,一副慵懶的樣子。幾個Q版的二頭身小孩在窩的前面玩跳繩;一個我當初懶得畫臉的男子走過,對我點頭致意,臉上只有一個十字型,看不出在想什麼;一隻貓悠哉悠哉地翹著尾巴在雜亂的窩上面走動。
一陣爭吵聲從「巷子」裡傳出來。我們趕緊加快腳步走上前去,發現是一隻凶惡的怪物和一個火柴人在吵架。怪物一隻手掐住火柴人一筆畫的身體搖晃個不停,火柴人揮舞著雙手破口大罵。
「…請等我一下。」紳士兔說道,走進那稍嫌狹窄的空間裡和他們說話。
「紳士兔常常這麼做喔。」風說,「這裡的人哪,是妳隨手在考卷啊課本啊白紙啊,隨便什麼空白的地方畫的。有時候妳是無聊才畫的,那些人還好。不過很多時候是妳心情不好,或很焦躁的時候畫的,他們的脾氣都不太好,所以常常吵架。不過紳士兔很厲害喔,有他在事情總是可以和平落幕。」他笑著抓抓頭,「像我就不行,那些東西對我來說太複雜了我不懂的啦。欺負人的壞人不對,要把他們打跑,我只懂這種簡單明瞭的事,哈哈!所以像這種事就交給他囉!」
「是嗎…」看來就算沒有被人欺負,這裡也是一團亂…
「其實也沒那麼糟啦!這裡一般來說是個單純的地方,就因為大家也都很單純、不怎麼隱藏情緒,所以才常常有衝突。放心好了,來得快去得也快!」他的身邊吹起一陣微風。「要是妳待久了就知道,在草稿世界生活簡單多了!」
說著說著,紳士兔回來了。身後兩人各啃著一顆蘋果,已經言歸和好。
「抱歉,沒事了。我們走吧,前面就到了。」
又走過幾個大大的窩,眼前出現一片空地。在空地正中央的是一個孤單的深黑色身影--
「優午!」我喊道,有點驚訝卻毫不遲疑。
釘在土裡的稻草人轉過身來看著我。
我們三人走近,稻草人裂縫般地嘴打開:「歡迎。我知道妳會來。」
優午是一本小說「奧杜邦的祈禱」裡的靈魂人物,我看完之後因為很喜歡,照著腦中的影像把他畫了下來。
「我也知道,你想問我小兔子的事。」優午看著紳士兔。
「…是的。你總是無所不知。」
「我看著這裡發生的所有一切。」優午轉向我,淡淡地開始訴說,聲音蒼涼而枯啞。「這裡的人出現了又消失,而我不會消失。只要妳記得奧杜邦的祈禱,我便永遠存在。但我只是站在這裡,看著一切。」
「三隻兔子都是很可愛的,沒有人會否認這點。他們常常在我身邊快樂地跳來跳去、互相追逐,他們最喜歡翻滾、疊羅漢,天真地炫耀著自己新發明的招式。然而除了歡樂,我還看到了更多。」
他風聲般的嗓音緩緩飄揚著,更顯得四周的寂靜和空洞。我們都沒有說話。
「這世界的人們和彼此沒有太多的相處時間,因為生命短暫。他們沒有至交,只有一個隨時都在那裡,願意傾聽的稻草人。因此,我擁有每個人最深最黑暗的記憶。在沒有其他人在場的時刻,兔子們焦躁地在我身邊輕跳。他們告訴我,自己又有哪個朋友今天消失了。對於在這世上的朋友啊,到底是短暫的真實還是一場幻夢,這總是讓他們害怕地抱在一起哭泣。縱使輕鬆悠哉地面對生活,獨處的時候卻又對未來充滿了焦慮。他們是為了讓妳忘卻憂慮而生,因此,和憂慮依舊脫離不了關係。這就是妳的創造物。這就是你的孩子們,紳士兔啊,千萬別怪他們為什麼不讓你知道這些。你是他們親愛的父親,而我只是一個垃圾桶,一個永遠存在所以不必太過被珍惜的稻草人。」
「……」紳士兔望著兩人之間的一片空白,似乎說不出話。
我努力想著優午的話,想像著小兔子的樣子,卻什麼都想不起來。空白得像是周遭的一切。
「他們存在的時間不久,我第一眼見到他們就知道。這樣的孩子們我見到太多了。」優午緩緩地說著,一字一句卻像是沉入大海的鉛球。
紳士兔的耳朵緩緩地半折下來。
「想必你在收養他們的時候,就知道這樣的事遲早會發生了吧。」
「是…」
「這就是身在這個世界的,所謂的命運了。在這裡,人人都是沒有自由的。」
風微微皺起了眉頭。「也不是這樣說的,優午先生。比起被出版、被接受的世界,我們不必擔心別人怎麼看我們,不必擔心不被讀者喜歡,也不必努力討人喜歡呀!比起他們,我們明明就是自由的!」
優午轉過頭去面對他,裂縫般的嘴微微向上彎:「是的,孩子。我們以前討論過這個問題了。但我的回答還是一樣。你知道什麼呢?你自由地飛翔,有著開朗的個性,而我站在這裡,傾聽著人們心靈深處的黑暗。這一切都是隨賦予我們的,這就是命運,你又何曾有選擇的權力?而天生自由的你,又怎能理解我所相信的事物呢。」
「……你知道我說不過你。」風搖搖頭,「那麼深奧的東西我是不懂的。但是我覺得我們這樣並沒有不好,我們還是可以快樂啊!你為什麼不想點快樂的事呢?」
「……」優午依舊微笑著,笑容在他乾枯的臉上顯得有點僵硬和突兀。他沒有再反駁。
「……走吧。」最後是紳士兔開口了。「謝謝你告訴我們怎麼多。」
「不用謝。隨,希望妳可以成功。那樣的話,我會多一件美好的記憶也說不定。」
優午僵硬筆直的手不能揮動,他只是靜靜地目送我們離去,恢復孤獨。
一路上大家都很沉默。風有點尷尬地夾在我和紳士兔之間,幾次想說點什麼卻又沒開口。
一團團的窩形狀慢慢變了。現在的是由一堆堆數字和根號之類的符號組成,文字有尖刺的部分大都向外,長得張牙舞爪,還彼此擠在一起魏顛顛地疊成奇形怪狀,看起來比剛才的景象還要亂七八糟。居民大都看起來一臉兇相,好幾個人還拿著槍。
想來這也是正常的,因為我最討厭數學了嘛。
一路上遇到好多人吵架打架,不過紳士兔沒心情再為他們停下來了。
不知道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,我思索著,卻沒有開口問紳士兔。還是別開口吧。我努力回想著自己畫過的東西。小兔子們到底在哪裡呢?
忽然回神,發現身邊兩個人已經在我身後停了下來,只有我自己一直往前走。
「欸…?」我連忙走回紳士兔身邊。
他望著一個看起來不尖銳的,圓圓矮矮的窩,一動也不動。
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紳士兔,只好把疑問的眼神轉向風。
「這是他的孩子們以前住的地方喔。」
「喔…」
紳士兔伸出手去,緩緩地、輕輕地摸了摸那已經空掉的窩。
「這裡,不久之後也要消失了吧…」
「紳士兔…」我輕聲喚道。
紳士兔搖搖頭,示意我不必說什麼。
四周颳起一陣微風,風微微低頭,默默安撫我們兩人。
「以前啊,」紳士兔開口,聲音依舊平靜:「他們總是會在附近玩…就像優午說的,做著各種把戲。比起這附近暴躁兇惡的鄰居,他們還真是格格不入…不過大概是習慣了,就算有人拿著槍兇他們,他們也有辦法逗得那些人轉怒為喜呢…」
紳士兔轉過頭來看了看我。
「記得好多關於他們的事情…一起去山上探險、教他們玩球、偶爾在不該歡樂的時候歡樂而闖禍……
常常有人誇他們可愛、真是優秀的好孩子。得到這樣的誇獎是很正常的,他們是那麼天真活潑…而他們總是很驕傲地說『因為我們是隨畫的啊』。這句口頭禪,還真是令人懷念啊……」
我默默地聽著、想著。
我怎麼會忘記這樣突出的角色呢…小兔子們這麼以我為傲,我卻…
很想想起來…
但是我很清楚,我的腦袋就跟眼前這片世界一樣模糊又空洞。就算知道是在數學考卷又如何呢?在數學考卷上的塗鴉太多太多了……
紳士兔依舊望著我,似乎還抱著一絲絲期待我會恍然大悟。
但是,我沒有。
感覺上過了許久許久,他輕輕嘆了口氣。
「或許,這就是優午所說的命運吧。的確,我在收養他們的時候就知道了…」
命運…我主宰的命運啊…
風再度帶我們飛上高空,這次我們飛到了一片深色的區域。這片小天地的邊緣是深藍色水彩抹過的筆觸,跟旁邊燦爛明亮的都市微微重疊。我們降落在這片濃濃的色彩中,彷彿上方夜空中滑落的流星。
「這裡是『黑夜』,想要過過夜晚生活的人們就會到這裡來喔!」風看到我仰望著星空,開口解釋。
看起來我周遭的是之前爬山寫生時畫的夜景,遠方比較亮的是黑夜裡的城市…這裡基本上就是各種夜晚場景的圖拼湊而成的吧。
「應該說,當我們需要寧靜的時候,就會來這裡。」紳士兔的目光自星空轉向眼前昏暗的草地。
我們靠著一棵大樹肩並肩席地而坐,被整片夜藍色包圍,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。
頭上的星星一閃一閃的,多得不真實。很多生物一臉祥和地睡在各處,除了風偶爾送來的晚風外,這裡幾乎沒什麼動靜。
原來有著這麼一個天地,人們在這裡過著屬於他們自己的故事。這裡真是個既夢幻又殘忍的地方啊…而且大部分殘忍還是我造成的。小兔子,不,還有其他不知道多少居民,就這樣默默地消失…
以前都不自覺,原來他們是那麼可愛,我也投注了好多情感在他們身上…
這是個被我所淘汰的世界,怎麼可能永遠記得呢?
但是再怎麼說這是我創造的世界,怎麼可以輕易忘記呢…
數學考卷、翻滾疊羅漢……可愛的小兔子…
事情想不起來的感覺好討厭…
就像我來這個世界以前,畫不出自己滿意的漫畫一樣。
有點希望消失的是其他人,比方說那些欺負火柴人的妖怪之類的。
我抬頭望了一眼遠方的城市,一團團絢爛的煙火時不時地衝向高空,燈火通明看似十分熱鬧。根據我的印象,大概可以想像裡面是怎麼樣的繁華景象。
還有森林、沙漠、高山、草稿世界…
好大的世界啊…真的全是出自我的手嗎?
這麼大的世界,就這樣默默地在我心裡存在著。好不可思議啊。
「在我心裡存在著…」我默默地咀嚼著這句話,似乎想到了什麼…
「……紳士兔。」我靜靜地喚道。
「什麼事?」他的眼睛依舊望著眼前不遠的草地。
「雖然我自己也不是很懂我想講的話…但是…」我沉吟了一會兒,想著究竟要怎麼說才好。「如果這個世界是因為我的記憶而存在著…那麼……你的孩子,一定也因為你的記憶而活在某處吧…?」
紳士兔沒有回答。他想了許久。
然後,他的耳朵輕輕抖動了一下。
「是啊,我想妳說的沒錯。」他做了個深呼吸。
「謝謝妳,隨。這或許是最好的解答了。」
「嗯……」我無法做出更多表情,只能勾起嘴角。
我不想離開,有點不甘心也有點捨不得。但是…
「我們必須道別,妳得繼續去創造妳的世界。」紳士兔這麼說。
就像做夢總要醒來吧。我有點不甘願地笑笑。
「還有,別再自責了,我說過,妳有更多需要記得的事。所以我並不怨恨。」
「好…」
「我很感謝妳願意來,願意為我走這段旅程。」
「這沒什麼…我才要感謝你帶我來呢。」
「好啦,你們不要再客氣來客氣去了好不好!」風笑著插話進來。「隨,回去可要加油啊!不管是這個世界還是被出版的世界還是妳的世界,都要愈大愈好喔!」
「好,我知道啦。」我笑了開來。
「要把那個小男孩畫好喔!」
「好…我會的…」
「再見了,隨。見到妳真的很開心!」風開朗地笑著,眼睛又變成兩道弧線。他的手一揮,四周圍的深藍色伴隨著扭動的線條向我捲來。
「再見,後會有期了。」紳士兔摘下帽子,對我微微頷首。
「再見了,謝謝你們…」
然後,我被一陣強勁的風裹住,風強得我忍不住閉緊雙眼。我的身子騰空而起……
睜開眼,我已經站在自己的房間裡了。時鐘停留在凌晨四點多,四周一片黑暗,一切都沒有改變。
我累了,雖然腦子裡塞滿事情,但是真的好累…什麼事情都先不管了…我爬到床上,窩成一個舒服的姿勢。
我睡得不深,一直做著似有似無的夢,彷彿腦袋想要好好做夢卻不知該夢什麼才好。在圖畫世界裡見到的人都隱隱約約出現著。還有一些好像很遙遠的,像記憶又像夢境的影像播放著……
我的工作室,從來沒整齊過,各種畫具亂七八糟的堆成一堆。
我寫生時的景象,天色暗得好快我來不及畫好,好急都糊成一團了…
一個個老師評分時說的話…
「構圖不錯喔,只是上色要再細心一點。」
「很隨興的感覺,但是感覺很不錯,滿有你的特色的喔…」
好多好久不見的同學不知怎地出現了。
「考數學煩死啦!你快畫點什麼給我看嘛!」
「考卷什麼的不管它了啦!少寫一張又不會怎樣!」我的手焦躁的輕敲著桌面。「……喏,畫好了拿去!」
同學綻開的笑顏和讚嘆既熟悉又遙遠。
「妳好強喔!」
「好可愛!」
「怎麼可以這麼可愛…」
「唉呀,」我揮揮手翹起二郎腿,「那當然啊因為是我畫的啊!」
…什麼?!
我瞬間完全清醒過來。
因為是我畫的啊…
「因為是隨畫的啊…」
耳朵長長的小兔子,在空白準備抱蛋的數學考卷邊邊,翻滾疊羅漢…
他們回來了!
我猛然坐起身。
忽然間,連動筆時那自信的心情和神情也都如此清楚地映在腦中。
畫他們當下那驕傲的笑容不知怎地又回到我的嘴角。
我顧不得自己睡沒多久,翻身起床把床頭櫃裡的東西都挖出來。
一堆煩亂未完成的草稿被推開,一大疊新舊不一的紙落到書桌上。我一張張翻著。
先看到的是風,一臉燦爛的笑,我幾乎聽得到他的笑聲和身邊的風聲。我也笑了,把他抽出來,撕了塊膠帶把他貼在桌邊的牆上。
我看到鮮豔兇惡的紅龍,瞪了他幾秒。本來想做點什麼,但想起風的話,我搖搖頭把他翻過去了。
紳士兔。
你現在…究竟是什麼樣的神情呢?我望著他。
把他平放到桌上,抽起一旁的畫筆描了幾筆。紳士兔的嘴角多了點弧度。
「應該是這樣吧?」我喃喃地說,忍不住又笑了出來。
然後,我找到了Q。
看了看昨天晚上桌上攤滿的紙,再看了看她。我把桌子清出一小塊空白,坐了下來。
「我們就再來試試看吧!」
-end-
註:Eysium:
希臘神話中的一片極樂世界,神會把死去的聖人或英雄送到這裡。
「截稿日就要到了,什麼鬼都畫不出來還在這塗什麼鴉啊!」
揉揉眼,轉頭一看桌上的鐘已經指向凌晨三點,心情糟得就像腳邊快滿出來的廢紙簍。
「…不管了,去睡覺。」我關掉燈,賭氣似地捏起小龍走進臥房,隨手把它扔進床頭櫃跟其他一樣命運的作品作伴,然後一頭倒到床上。
唉……為什麼總是沒辦法畫出讓自己滿意的東西,讀者喜歡的東西……我根本什麼都不會畫啊…
腦子裡還是塞滿不安和焦慮,看來今晚要和睡眠無緣了。反正吃這行飯的就是這樣,習慣無眠。但是腦袋糾結得發脹,稿子上的人物一個個在眼前扭著變形著,試圖調出一個讓我看得順眼的樣子卻徒勞。
真希望有人來給我揉揉太陽穴,那種感覺真是有夠不舒服。
不要再想了…
我的手摀上額頭,摸到一個溫熱、毛茸茸的東西。
「…嗯?」
睜開眼睛,映入眼簾的是一隻棕色肉掌。
…我的房間裡怎麼會有這個東西啦!!
猛然坐起身回頭看。
一隻人模人樣、穿著獵裝的兔子坐在床頭櫃上,縮回的手還半舉在空中。
「你…!」
這是……怎麼回事?!
「對不起,嚇到妳了。」兔子開口講話,彬彬有禮。「我只是想幫妳揉揉太陽穴而已,沒有惡意的。」
「……喔,好…」完全不知道還可以說什麼。
眼前這隻紳士模樣的兔子雖然令我震驚,不知為何卻也給我一種似有似無的熟悉感,我一點也不害怕。
兔子摘下小禮帽,優雅地微微欠了欠身,有點不知該怎麼開口的樣子:「…好久不見了,隨。」
「你是……?」隨是我從小畫漫畫用的筆名,平時不會有人那樣叫我。
「我今天來這裡,是有點事想請你幫忙。」
「……」
我忽然覺得在這隻紳士兔面前張著嘴發愣有點蠢,趕緊閉上嘴巴。「呃,請問…是什麼樣的事?」
兔子琥珀般的眼睛直直地望著我,在黑夜裡透著憂傷。幾秒後才說:「…看起來,事情有點難說明。可以請妳跟我來嗎?」
不等我回答,他腿一伸踏到床上,轉身打開床頭櫃的門,輕盈地跳了進去。
「喂,等等…」我沒多思考就跟著探了進去。
「跟我來,請不用害怕。」他輕輕拉住了我的手,將我往下一引。
身子忽然輕盈起來,四周的黑暗往上抽離,接著強烈的白光撲面而來!我驚呼一聲閉起眼睛,下意識抓緊了紳士兔溫暖柔軟的手。
「請別擔心,我們已經到了。」兔子平靜的嗓音響起,他放開我的手。
我睜開眼。
腳下是草地,四周是高大的樹木。光影在色塊間跳躍。一抹抹的色彩在我眼前展現,隨著筆觸和線條流瀉。
我站在一幅水彩畫裡。
「隨,還認得這個地方嗎?」
「……」我張開嘴巴,卻說不出話。
如此熟悉又遙遠的感覺。怎麼可能不認得,這一筆一劃,對當時的我來說都是何等困難啊。這是我上藝術大學第一次的寫生作業。那濃淡不均的顏色、凌亂不一的力道!我環顧四週,風景經過仔細描繪卻又有點雜亂,不像自然生長的森林那般美麗,反而一副曾經熱鬧,現在卻被遺棄荒廢的樣子。想當初畫技這麼差還選擇藝術大學,到底是怎麼想的?
「…認得。」最後我說了出口,抬頭望著他。這麼說起來的話…
紳士兔似乎想說什麼,但是最後還是選擇等我先開口。
於是我們對望了一下子。
「你是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兔子,我高中的時候畫的,對吧。」
「…是的。」他微微頷首。「很高興妳認出我來,非常榮幸。」
「請跟我往這邊走。」
本來還想多問些什麼,但他已經邁開修長而穩健的步伐,我只好跟了上去。
幾隻巨大的樹精伸展著粗壯的樹根和我擦身而過;獅頭人身的怪物驚異地瞪著我又扭過頭去看紳士兔,眼神看起來有點可怕;藍色外星人揮舞他的章魚腳讓路讓得遠遠的;頭上有一片烏雲的男子看到我倒抽一口氣,烏雲轟隆一聲打下一道閃電……
居民們大部分身上都有一個「隨」的刺青,那個有點歪斜,屬於我的簽名,再熟悉不過。很多人抬頭挺胸態度高傲,遠遠地望著我。有些人是半透明的看不清楚,我也想不起來他們是誰,顏色愈淡的就愈難辨認。但是我發現,在我靈光一閃回想起他們的瞬間,這些人又會變回彩色。再度被我想起的角色們全都又驚又喜,其中一個頭重腳輕的機器人一看見自己身上鮮豔的顏色,甚至激動到摔了個四腳朝天。
一路上遇到的生物出奇的多。我幾乎迷失在自己畫出的森林裡,好幾次看得忘記走路,回過神來紳士兔已經在遠方停下腳步等著我了。
「…抱歉。」不知道是第幾次追上他。
「沒關係。」他臉上沒有一絲不耐,依舊是非常優雅的樣子。「可以想見妳的驚訝,慢慢來沒有關係。」
「那個…你說的幫忙…究竟是什麼事呢?」我邊問邊把目光從一隻顏色糊成一團的七彩鳳凰身上移開。
紳士兔的腳步放慢了些。
「是這樣的,在這裡的居民,都會漸漸被妳遺忘。我們會愈變愈淡,最後消失。」
「消失…嗎…」原本充滿驚喜的心情忽然消退了大半。
「是的。」他頓了一下。「我原本有三個孩子,是妳幾年前畫的。他們初到這個世界的時候被我收養了。而現在…」
「……他們也…消失了?」
「沒錯…」
紳士兔的耳朵動了一下,他做了個深呼吸。
「雖然這樣有點冒昧,畢竟妳有妳的生活和更多必須記得的事情,但是我想拜託妳,再度想起我的孩子們,讓他們回來好嗎?」
「噢…」
他的語氣是那麼深沉平靜,卻讓我覺得好難過。這似乎是我的錯…
「妳可能會覺得我是個自私的人。但請原諒我,我真的非常想念他們。」
「不,我沒有那樣想。」我趕忙回答。「只是…我不知道…」
一小段沉默和尷尬。
「不用擔心,妳在這裡的時候,妳原本世界的時間是不會往前走的,所以不會消耗時間在這上面。」
這問題我倒還沒想到,被他一提起我反而還有點煩心。
「我…我會想辦法想起你的孩子的…」最後我這麼說。「但是你得幫我才行。」
「那當然。」他輕輕點頭。「謝謝妳…」
我開口,搜索著要說些安慰他的話。
「隨!妳這混帳!」一聲怒吼爆出,然後是一聲碰!
瞬間好像有東西從我腦內貫穿而過,一種類似猛然被惡夢驚醒的感覺。我眼冒金星,還來不及反應,一隻腳橫掃而過,天旋地轉之後我被撂倒在地,一個半透明高大男子拿著銀色的槍向下指著我,臉因狂怒而扭曲,和他一身雪白的衣著毫不相襯。右臉頰上歪斜的「隨」看起來格外猙獰。
「J!」紳士兔驚怒的喝道。
「閉嘴!」男子左手一伸又是一把銀槍,直直地對著他,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。「沒你的事!」
「J…?!」我昏頭轉向的呢喃。
「虧妳還知道我的名字。」男子冷哼。「妳是我們的創造者,我倒想看看妳來到這裡能有多囂張!」
碰碰碰!
一陣火花亮起,我眼前瞬間又是一道炫目的白光,腦內一陣陣爆炸,難受到極點。
嗚……這世界的子彈雖然不能殺人,威力還是很大…我整個人躺到了草地上。
「說!妳花了三天畫了我,憑什麼遺忘我!」J大聲咆嘯。
旋即又是一聲碰,但這次,我的腦袋卻意外地一點感覺也沒有。
我艱困的抬起頭,看到J被震飛,滾倒在地。
有輕盈飛奔而來的腳步聲,接著眼前出現一雙淡淡的黑色高跟鞋。
「你是廢物嗎。」一個冷酷的女音。「一點殺手的樣子都沒有,真替你覺得丟臉。」
「可惡…妳…」
「能談的我們以前都談過了,」女音冷冷地打斷J,「給我滾!」
大概是自知理虧,J從地上爬起來,狠狠地又瞪了我幾秒鐘,便嗖的一聲消失了。
紳士兔的腳掌迅速接近,他伸手小心地把我拉了起來。
我花了幾秒鐘才站好,看清眼前高跟鞋的主人。
一個有點透明的女子,一身黑色衣著,手上扛了把黑色肩射砲,一頭刀鋒般的銀白色長髮似有似無,往後延伸到背部。黑色的短上衣露出腰部,腰的一側也一樣有「隨」的刺青。
「還好妳在。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呢。」紳士兔說道。
「那傢伙三分鐘不見人影就給我搞這種事,回去再教訓他。」她哼了一聲,把槍扛到肩上。
我摀著頭瞪著她,腦中努力運轉。
「妳是……Q?」
鮮豔的色彩從她身上流過,她的身影轉眼間變得清晰無比。
她緩緩地露出微笑。「我就知道,妳才沒那麼容易忘記我呢。」
「……」
想起來了。兩年前我畫了J和Q。本來是刺激的殺手故事。充滿熱忱,好不容易畫好角色設定、習慣性地在畫作旁簽下名。但是沒想到,之後畫的打鬥場景卻怎麼畫也不精采,所以…
「妳說:『什麼嘛,好不容易畫出這麼帥的殺手,怎麼可以這樣就算了啊!先放著,等我畫技更強的時候就要回來把你們畫到超棒!』」Q仍微笑著。「我啊,一直很期待喔。」
是的,當時的確是這麼說著把兩張畫收進床頭櫃…但是之後…
Q望向森林遠處,語氣變得有些迷濛:「在這裡的人都說我笨,都變透明了,沒消失就不錯了還妄想著要變強什麼的……」她轉過頭來,紫黑色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我,「J也這麼說。只有我知道,那樣好不容易才畫出來,妳才捨不得放棄我呢。就算變透明,一定也只是暫時的,只是因為妳忙著增強自己的畫技,不是嗎。」
「我…」其實,要是沒有見到她,我根本…
「我並不急著被重畫喔,可不是在催妳。」Q偏了偏頭,「我知道,我愈晚被重畫就會被畫得更好,只要想到這點,我就願意一直等下去。」我還來不及接話,她又說:「欸,所以啊,我可要好好保護妳,不然像J那種人渣一直找上妳還得了。」
「J他…和妳是搭檔不是嗎?」我小心翼翼地問,深怕自己記錯,有點開心話題可以轉開。
「原本是啊。照著妳的意思。」她把砲放到地上,一隻手肘撐在上面。「但是自從進到櫃子裡,我們就無法站在同一陣線了。妳一向擅長畫瀟灑的男性,他不能接受自己身為你的強項居然會被放進這裡。後來就變成那副德性了。當我們開始變透明後更糟,他每天就只知道怨恨和找人出氣。沒用的混帳一個…至於我,只好監視著他,免得有人被他攻擊。想來以前默契十足一起出任務的時候,還真是有點懷念呢。」Q看著她的砲。「雖然當時笨拙得很,完全就是菜鳥樣…可沒有批評你的意思啊,隨。」
我笑了一下。
「是說,還好妳給我的武器比他的強,我對付他還不至於輸。」
那時這麼設定只是覺得,要是J不能接受自己比較弱的話,兩人的互動會比較有趣…
「話說紳士兔啊,真想不到,你還真的把隨帶來了。要找你的孩子對吧。」
「是的。」
「希望這就跟想起我一樣簡單。」Q對我說道,不知為何聽起來有那麼點自豪。
「我也希望…」
「那麼,我走了。你們快上路吧。」她重新扛起肩射砲。
「咦?我以為妳會跟我們一起走?」
「別鬧了。」Q一笑,「我可不希望干擾妳找小兔子們。再說我還有那個混帳要教訓。」她躍上樹梢,「很高興見到妳,隨。等妳準備好的時候我們再見了。」樹影晃動,她黑色的身影消失了。
「別意外,Q就是這樣的。妳最清楚的不是嗎。」紳士兔說。「我們繼續走吧。」
「嗯…」我應著,看了她消失的地方最後一眼,跟上紳士兔的腳步繼續前進。
「被射中的地方還會不舒服嗎?」他關心地問道。
「喔,已經不會了。」頭部中槍多次卻沒怎樣的感覺真是…難以言喻啊。
「真是抱歉,為了我的私事,害妳遇到了這種事情…」
「別這麼說…這…畢竟是我創造出來的世界嘛,哈哈。」我乾笑兩聲。
不過…這裡的居民都是像J那樣的想法吧。憑什麼被丟棄、憑什麼被遺忘、憑什麼不被畫好…原來我無意間,傷了這麼多人的心嗎?
我望著紳士兔的背影。他也是嗎?因為我忘了他的孩子?
他打從一開始就是鮮豔的。我想我一直都記得他。
「讀過愛麗絲夢遊仙境後,依照妳的理解重新畫出其中一個角色。」美術老師是這麼說的。我花了一堂課的時間就畫好了他。
「紳士兔,你…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嗎?」我問。
「『畫得不錯,但是形象完全錯了。兔子匆忙趕時間的樣子完全沒有表現出來。看起來和愛麗絲夢遊仙境不太有關係,只是隻兔子而已。重畫。』」他默默地背誦著。
那是老師看到後的評語。這也是我第一次被老師要求重畫。大概當時揣摩不出焦慮的感覺吧。我記得我後來畫了悠哉的水煙毛毛蟲交差了事。
「真是抱歉,沒有把你畫好…」對於這整個世界,都很抱歉啊…
「這沒什麼好抱歉的。」紳士兔平靜地說。「妳不可能每個作品都完美。擁有這麼一個世界、擁有我們,這是再正常不過的。」他篤定地望著我。
「可是…」
「…何況在這裡,我的確不趕時間。這樣不是很好嗎?」
我無言以對。
紳士兔的話不多,所以我們就這樣沉默地走著。
一路上,我目光閃爍地東張西望,害怕觸到其他人的目光,卻又希望多看到一些人,多想起一些人。
臉上忽然感覺到一陣風。唔,原來這世界有風啊,之前都沒注意到呢。
風愈來愈大,一條條細細的黑線從我身旁捲過。
「嘿!紳士兔!」一個開朗的嗓音自空中傳來。我抬頭。
一個金色短髮的少年裹在風的線條中,從半空中降落。身體邊緣被身後的陽光照得微微發光。這個景象一定是…
「風?!」我脫口而出。他出場的第一幕正是這樣的…
「嗨,隨!紳士兔把妳帶來啦!」少年雙腳輕盈落地,身上淡藍色的襯衫一陣鼓動。他綻出一個開懷的笑。「沒想到還會再看到妳,真好!」他對我伸出手。
「你…你好嗎…」握著他的手,我不知道要說什麼,只能蹦出這句蠢問題。
「當然好,每天都像妳畫的那樣飛來飛去呢!」他的眼睛彎成兩道可愛的弧線,「還好妳有個這麼大、而且愈來愈大的世界讓我自由地飛翔,哈哈!」
「呃,嗯…」不知道該說什麼,只好跟著笑。
「風,這個世界很大並沒有太值得開心,別忘了。」紳士兔平靜地插話。
「喔...也對啦,外面那個世界才是愈大愈好喔?哈哈,抱歉抱歉,一時太開心了就…」他抓抓後腦勺,一頭原本被吹亂的金髮更亂了。
「沒,沒關係啦…」我被他的歡樂弄得有點不知所措。
「吶,我的本尊現在怎麼樣了?」風一臉迫不及待地問道。
「啊?」
「就是被出版的那個風啊,他怎麼樣了,有被讀者們喜歡吧?」
「喔,他啊…」好可愛的問題,我被他逗笑了。「他好得很,是賣得很好的作品之一喔。讀者都喜歡他,說他很可愛呢。」
「真的嗎,太好了!」風又笑得開懷,一點也不把自己被淘汰這回事放心上。「天真可愛的小男孩果然比較合適啊,一直很開心妳創造出他!要是當初真的用我這個大男孩的話多奇怪啊,大概就不那麼可愛了吧?」
被他的笑感染,我的心情也好了起來。
「可不是嘛,你這個樣子,只會被笑孩子氣吧!」
兩人又一起笑了。
「風,今天要麻煩你帶我們走一趟草稿那邊了。」紳士兔說。
「遵命,先生。」風臉上仍掛著微笑,「包在我身上吧!」
他輕舉起手,一陣陣黑線條流動起來,輕輕纏住我們三人。
「咦?要,要用飛的嗎?!」
「當然啦,不然妳以為紳士兔帶妳來找我做什麼?」風笑道。「別擔心,這我可是很專業的!」
風愈刮愈強,我的身子輕了起來,飄離地面。我本能地伸出雙手免得失去平衡,但沒多久就發現根本就沒有必要。紳士兔飄在我身邊,跟在地面上時看起來一樣端莊。
「走囉!」風一招手,我們三人立刻飛向高空,向遠方飄去。腳下的森林瞬間縮小,一個個人影變成小小的黑點,我回頭看了最後一眼,瞄見不遠處樹叢裡一抹銀色的,刀鋒般的色彩。我在內心輕笑:真是的…
然後,一切離我遠去。
我們飛過了好幾座色調不一的森林、不同風格的城市、一大片除了黃沙幾乎什麼都沒有的沙漠、被冰雪覆蓋的山峰群,越過了之後,映入眼簾的,是一片黑白的世界。
強風的線條慢慢減少,力道變弱,我們輕輕地降落在沒有背景的雪白世界。
「到囉。」風宣布。
「……」
我原地緩緩旋轉,看著這個荒涼的世界。眼前所有的東西顏色都很淡,到處是一坨坨亂糟糟的黑色文字揪成各種形狀,除此之外似乎什麼也沒有。
「唔啊啊啊啊啊!」一陣尖叫劃破寂靜,我瞬間還以為我的頭又中槍了--
遠處一團團黑色的東西中衝出一隻巨大又鮮豔的紅龍,他的前面,幾個透明火柴人拼命逃跑,衝在最前面的是我今晚剛剛畫的小龍,深黑色的特別顯眼。他小小的翅膀快速鼓動,像蜜蜂似的亂竄,一個火柴人拉住他細細的尾巴拖在他身後搖搖欲墜。
紅龍張開血盆大口,發出恐怖的吼聲…不,是笑聲。細小的身影們無助地被他到處追趕,哭喊聲斷斷續續從各個文字團之間傳來。
「住手,紅龍!」紳士兔和風齊聲吼道。
紅龍轉過頭來瞥了我們一眼,血色的眼睛大大瞪著。他露出兩排尖銳陰森的牙齒。
「要跟你說幾次不要欺負他們!」風憤怒地喊,開朗的樣子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「滾開,不關你的事。」紅龍的聲音一路震向我們。「就像你要來觀光不關我的事一樣!」他加速追上趁機跑遠的火柴人們,尾巴一掃打破了一個文字團,裡面幾個似有似無的火柴人跌了出來,慌慌張張四處逃竄。
「快住手!不然我要不客氣了!」
「每天重複這些台詞,你不煩嗎!」紅龍轉過頭,尾巴一揮故意造成更多破壞。一柱烈焰從他的大嘴裡爆出來,橘色和紅色交織迴旋,衝破兩人之間所有的障礙物往風直撲而來。
我本能地往旁邊撲倒,紳士兔衝過來護住我,他身後一陣炙熱襲來。
風的手一揮,一陣強風颳起迎上烈焰,烈焰的色彩立刻被粗黑的線條吹得四分五裂。
「你今天被鋼牙修理了對吧?」少年生氣的嗓音蓋過狂風和烈焰的聲響,「看你火焰的力道都沒了。被修理就跑來這找出氣筒,也不想想你就是欺負人才會被修理!」
「少囉嗦!」紅龍張開巨大的翅膀,更加憤怒地衝了過來。
「……」風似乎再也懶得跟他多說什麼,他抬頭,眼睛瞪向紅龍頭上的一片空白,棕色的瞳仁裡閃出銳利的光芒。
一大片勁道強烈的線條鋪天蓋地往紅龍聚集而去,旋轉著席捲而下,扭成一股巨大的龍捲風!
紅龍嘴裡溢出的火焰被龍捲風扯碎捲上了天,他嘶叫咒罵著,努力鼓動翅膀的身影逐漸不受控制,愈升愈高。
「你永遠也學不到教訓是吧,那只好讓你離這裡愈遠愈好!」風咬著牙。龍捲風把紅龍困在裡面動彈不得,慢慢抽離地面,氣勢萬鈞地朝遠方捲去。只見鮮紅色的身影不斷縮小,最後終於淡去消失了。
「你們沒事吧?」風轉過身來,眨眼間他眼裡有點可怕的光芒已經消失。
「沒事…」我心有餘悸地應道。
紳士兔再次幫助我站起身來。他輕輕拉了拉自己的獵裝整理了一下。「說來慚愧,這種事在這裡很常見的。」
「是啊。」風有點無奈地微笑。
文字堆廢墟裡的火柴人慢慢探出他們難以被辨識的身影,一接觸到我的目光不是快速縮回去,就是立刻轉身逃跑。
「想當初,我的孩子們剛到這個世界的時候,也是立刻就被妳畫的大妖怪欺負,也是風救了他們呢。」紳士兔靜靜地說。
「啊啊,可不是嘛。那塊大石頭,還不像今天的紅龍精神不佳,怎麼吹也吹不走,我還差點被他壓扁咧!」風像在提什麼豐功偉業似的。「後來再到這邊來,就發現紳士兔已經收養他們啦。能有紳士兔這樣的爸爸,真是幸運呢!」
「只是…覺得和他們很投緣。」
「告訴妳,紳士兔現在這個樣子妳一定想像不到,跟小兔子們玩的時候他有多開心啊!」風興致勃勃地說,「還有那副要教他們規矩又想寵他們的樣子,有趣得很哪!」
紳士兔的耳朵動了一下,似乎有點尷尬。
「你們那邊的人…常常會過來欺負這裡的居民嗎…」我腦中紅龍猙獰狂笑的樣子 還揮之不去。
「嘛…滿常的。」風聳聳肩,「他們看不起這些你隨手畫畫的人,心情不好就過來大鬧。我也不知道怎麼搞的,這些人明明就這麼可愛!」他惱怒地抓抓後腦勺。
「噢…」
「不過也不用太擔心啦,彩稿們雖然有很多自視甚高的討厭傢伙,像我這種三不五時晃過來把他們趕回去的人也很多啊!像鋼牙,妳記得他吧,那隻機械狼?喔你一定記得,因為他一點也不透明…還有雪鳳凰啊Q啊燐啊,反正很多啦!」風爽朗地伸了一下懶腰。「雖然我們也會受傷,有時候也會輸,但是總之一定會給他們好看的!」
「還真是辛苦啊…」我想像著。
「不會啦!我們可是故事角色啊,哪個故事沒有反派沒有衝突沒有戰鬥的,對不對?」
「呃…嗯。也是啦。」我笑笑。
「是吧!」
回過神看了一下四周,我發現我們正走在一堆堆高聳的、由印刷英文字母堆成的「窩」之間。字母和字母彼此卡在一起,外面有一條條細細的紅線纏繞,不知道是裝飾還是固定用。窩的顏色都好淡,我忍不住想像有一天其中一個淡到消失的時候,裡面的火柴人全部摔在地上跌成一團的畫面。窩本身的線條很複雜,深淺不一、只有線條的居民窩在裡面幾乎看不見。只有他們移動的時候我才會看清他們在哪。而就算看到,他們的身影也很少因此變得鮮豔。一切顯得虛無飄渺,毫無真實感。
一路上好多人一看到我就立刻自卑地跑去躲起來,其中幾個還哭出來。不過也有一些人滿不在乎地看了我一眼後又回去看自己的書、織自己的毛衣,一副慵懶的樣子。幾個Q版的二頭身小孩在窩的前面玩跳繩;一個我當初懶得畫臉的男子走過,對我點頭致意,臉上只有一個十字型,看不出在想什麼;一隻貓悠哉悠哉地翹著尾巴在雜亂的窩上面走動。
一陣爭吵聲從「巷子」裡傳出來。我們趕緊加快腳步走上前去,發現是一隻凶惡的怪物和一個火柴人在吵架。怪物一隻手掐住火柴人一筆畫的身體搖晃個不停,火柴人揮舞著雙手破口大罵。
「…請等我一下。」紳士兔說道,走進那稍嫌狹窄的空間裡和他們說話。
「紳士兔常常這麼做喔。」風說,「這裡的人哪,是妳隨手在考卷啊課本啊白紙啊,隨便什麼空白的地方畫的。有時候妳是無聊才畫的,那些人還好。不過很多時候是妳心情不好,或很焦躁的時候畫的,他們的脾氣都不太好,所以常常吵架。不過紳士兔很厲害喔,有他在事情總是可以和平落幕。」他笑著抓抓頭,「像我就不行,那些東西對我來說太複雜了我不懂的啦。欺負人的壞人不對,要把他們打跑,我只懂這種簡單明瞭的事,哈哈!所以像這種事就交給他囉!」
「是嗎…」看來就算沒有被人欺負,這裡也是一團亂…
「其實也沒那麼糟啦!這裡一般來說是個單純的地方,就因為大家也都很單純、不怎麼隱藏情緒,所以才常常有衝突。放心好了,來得快去得也快!」他的身邊吹起一陣微風。「要是妳待久了就知道,在草稿世界生活簡單多了!」
說著說著,紳士兔回來了。身後兩人各啃著一顆蘋果,已經言歸和好。
「抱歉,沒事了。我們走吧,前面就到了。」
又走過幾個大大的窩,眼前出現一片空地。在空地正中央的是一個孤單的深黑色身影--
「優午!」我喊道,有點驚訝卻毫不遲疑。
釘在土裡的稻草人轉過身來看著我。
我們三人走近,稻草人裂縫般地嘴打開:「歡迎。我知道妳會來。」
優午是一本小說「奧杜邦的祈禱」裡的靈魂人物,我看完之後因為很喜歡,照著腦中的影像把他畫了下來。
「我也知道,你想問我小兔子的事。」優午看著紳士兔。
「…是的。你總是無所不知。」
「我看著這裡發生的所有一切。」優午轉向我,淡淡地開始訴說,聲音蒼涼而枯啞。「這裡的人出現了又消失,而我不會消失。只要妳記得奧杜邦的祈禱,我便永遠存在。但我只是站在這裡,看著一切。」
「三隻兔子都是很可愛的,沒有人會否認這點。他們常常在我身邊快樂地跳來跳去、互相追逐,他們最喜歡翻滾、疊羅漢,天真地炫耀著自己新發明的招式。然而除了歡樂,我還看到了更多。」
他風聲般的嗓音緩緩飄揚著,更顯得四周的寂靜和空洞。我們都沒有說話。
「這世界的人們和彼此沒有太多的相處時間,因為生命短暫。他們沒有至交,只有一個隨時都在那裡,願意傾聽的稻草人。因此,我擁有每個人最深最黑暗的記憶。在沒有其他人在場的時刻,兔子們焦躁地在我身邊輕跳。他們告訴我,自己又有哪個朋友今天消失了。對於在這世上的朋友啊,到底是短暫的真實還是一場幻夢,這總是讓他們害怕地抱在一起哭泣。縱使輕鬆悠哉地面對生活,獨處的時候卻又對未來充滿了焦慮。他們是為了讓妳忘卻憂慮而生,因此,和憂慮依舊脫離不了關係。這就是妳的創造物。這就是你的孩子們,紳士兔啊,千萬別怪他們為什麼不讓你知道這些。你是他們親愛的父親,而我只是一個垃圾桶,一個永遠存在所以不必太過被珍惜的稻草人。」
「……」紳士兔望著兩人之間的一片空白,似乎說不出話。
我努力想著優午的話,想像著小兔子的樣子,卻什麼都想不起來。空白得像是周遭的一切。
「他們存在的時間不久,我第一眼見到他們就知道。這樣的孩子們我見到太多了。」優午緩緩地說著,一字一句卻像是沉入大海的鉛球。
紳士兔的耳朵緩緩地半折下來。
「想必你在收養他們的時候,就知道這樣的事遲早會發生了吧。」
「是…」
「這就是身在這個世界的,所謂的命運了。在這裡,人人都是沒有自由的。」
風微微皺起了眉頭。「也不是這樣說的,優午先生。比起被出版、被接受的世界,我們不必擔心別人怎麼看我們,不必擔心不被讀者喜歡,也不必努力討人喜歡呀!比起他們,我們明明就是自由的!」
優午轉過頭去面對他,裂縫般的嘴微微向上彎:「是的,孩子。我們以前討論過這個問題了。但我的回答還是一樣。你知道什麼呢?你自由地飛翔,有著開朗的個性,而我站在這裡,傾聽著人們心靈深處的黑暗。這一切都是隨賦予我們的,這就是命運,你又何曾有選擇的權力?而天生自由的你,又怎能理解我所相信的事物呢。」
「……你知道我說不過你。」風搖搖頭,「那麼深奧的東西我是不懂的。但是我覺得我們這樣並沒有不好,我們還是可以快樂啊!你為什麼不想點快樂的事呢?」
「……」優午依舊微笑著,笑容在他乾枯的臉上顯得有點僵硬和突兀。他沒有再反駁。
「……走吧。」最後是紳士兔開口了。「謝謝你告訴我們怎麼多。」
「不用謝。隨,希望妳可以成功。那樣的話,我會多一件美好的記憶也說不定。」
優午僵硬筆直的手不能揮動,他只是靜靜地目送我們離去,恢復孤獨。
一路上大家都很沉默。風有點尷尬地夾在我和紳士兔之間,幾次想說點什麼卻又沒開口。
一團團的窩形狀慢慢變了。現在的是由一堆堆數字和根號之類的符號組成,文字有尖刺的部分大都向外,長得張牙舞爪,還彼此擠在一起魏顛顛地疊成奇形怪狀,看起來比剛才的景象還要亂七八糟。居民大都看起來一臉兇相,好幾個人還拿著槍。
想來這也是正常的,因為我最討厭數學了嘛。
一路上遇到好多人吵架打架,不過紳士兔沒心情再為他們停下來了。
不知道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,我思索著,卻沒有開口問紳士兔。還是別開口吧。我努力回想著自己畫過的東西。小兔子們到底在哪裡呢?
忽然回神,發現身邊兩個人已經在我身後停了下來,只有我自己一直往前走。
「欸…?」我連忙走回紳士兔身邊。
他望著一個看起來不尖銳的,圓圓矮矮的窩,一動也不動。
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紳士兔,只好把疑問的眼神轉向風。
「這是他的孩子們以前住的地方喔。」
「喔…」
紳士兔伸出手去,緩緩地、輕輕地摸了摸那已經空掉的窩。
「這裡,不久之後也要消失了吧…」
「紳士兔…」我輕聲喚道。
紳士兔搖搖頭,示意我不必說什麼。
四周颳起一陣微風,風微微低頭,默默安撫我們兩人。
「以前啊,」紳士兔開口,聲音依舊平靜:「他們總是會在附近玩…就像優午說的,做著各種把戲。比起這附近暴躁兇惡的鄰居,他們還真是格格不入…不過大概是習慣了,就算有人拿著槍兇他們,他們也有辦法逗得那些人轉怒為喜呢…」
紳士兔轉過頭來看了看我。
「記得好多關於他們的事情…一起去山上探險、教他們玩球、偶爾在不該歡樂的時候歡樂而闖禍……
常常有人誇他們可愛、真是優秀的好孩子。得到這樣的誇獎是很正常的,他們是那麼天真活潑…而他們總是很驕傲地說『因為我們是隨畫的啊』。這句口頭禪,還真是令人懷念啊……」
我默默地聽著、想著。
我怎麼會忘記這樣突出的角色呢…小兔子們這麼以我為傲,我卻…
很想想起來…
但是我很清楚,我的腦袋就跟眼前這片世界一樣模糊又空洞。就算知道是在數學考卷又如何呢?在數學考卷上的塗鴉太多太多了……
紳士兔依舊望著我,似乎還抱著一絲絲期待我會恍然大悟。
但是,我沒有。
感覺上過了許久許久,他輕輕嘆了口氣。
「或許,這就是優午所說的命運吧。的確,我在收養他們的時候就知道了…」
命運…我主宰的命運啊…
風再度帶我們飛上高空,這次我們飛到了一片深色的區域。這片小天地的邊緣是深藍色水彩抹過的筆觸,跟旁邊燦爛明亮的都市微微重疊。我們降落在這片濃濃的色彩中,彷彿上方夜空中滑落的流星。
「這裡是『黑夜』,想要過過夜晚生活的人們就會到這裡來喔!」風看到我仰望著星空,開口解釋。
看起來我周遭的是之前爬山寫生時畫的夜景,遠方比較亮的是黑夜裡的城市…這裡基本上就是各種夜晚場景的圖拼湊而成的吧。
「應該說,當我們需要寧靜的時候,就會來這裡。」紳士兔的目光自星空轉向眼前昏暗的草地。
我們靠著一棵大樹肩並肩席地而坐,被整片夜藍色包圍,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。
頭上的星星一閃一閃的,多得不真實。很多生物一臉祥和地睡在各處,除了風偶爾送來的晚風外,這裡幾乎沒什麼動靜。
原來有著這麼一個天地,人們在這裡過著屬於他們自己的故事。這裡真是個既夢幻又殘忍的地方啊…而且大部分殘忍還是我造成的。小兔子,不,還有其他不知道多少居民,就這樣默默地消失…
以前都不自覺,原來他們是那麼可愛,我也投注了好多情感在他們身上…
這是個被我所淘汰的世界,怎麼可能永遠記得呢?
但是再怎麼說這是我創造的世界,怎麼可以輕易忘記呢…
數學考卷、翻滾疊羅漢……可愛的小兔子…
事情想不起來的感覺好討厭…
就像我來這個世界以前,畫不出自己滿意的漫畫一樣。
有點希望消失的是其他人,比方說那些欺負火柴人的妖怪之類的。
我抬頭望了一眼遠方的城市,一團團絢爛的煙火時不時地衝向高空,燈火通明看似十分熱鬧。根據我的印象,大概可以想像裡面是怎麼樣的繁華景象。
還有森林、沙漠、高山、草稿世界…
好大的世界啊…真的全是出自我的手嗎?
這麼大的世界,就這樣默默地在我心裡存在著。好不可思議啊。
「在我心裡存在著…」我默默地咀嚼著這句話,似乎想到了什麼…
「……紳士兔。」我靜靜地喚道。
「什麼事?」他的眼睛依舊望著眼前不遠的草地。
「雖然我自己也不是很懂我想講的話…但是…」我沉吟了一會兒,想著究竟要怎麼說才好。「如果這個世界是因為我的記憶而存在著…那麼……你的孩子,一定也因為你的記憶而活在某處吧…?」
紳士兔沒有回答。他想了許久。
然後,他的耳朵輕輕抖動了一下。
「是啊,我想妳說的沒錯。」他做了個深呼吸。
「謝謝妳,隨。這或許是最好的解答了。」
「嗯……」我無法做出更多表情,只能勾起嘴角。
我不想離開,有點不甘心也有點捨不得。但是…
「我們必須道別,妳得繼續去創造妳的世界。」紳士兔這麼說。
就像做夢總要醒來吧。我有點不甘願地笑笑。
「還有,別再自責了,我說過,妳有更多需要記得的事。所以我並不怨恨。」
「好…」
「我很感謝妳願意來,願意為我走這段旅程。」
「這沒什麼…我才要感謝你帶我來呢。」
「好啦,你們不要再客氣來客氣去了好不好!」風笑著插話進來。「隨,回去可要加油啊!不管是這個世界還是被出版的世界還是妳的世界,都要愈大愈好喔!」
「好,我知道啦。」我笑了開來。
「要把那個小男孩畫好喔!」
「好…我會的…」
「再見了,隨。見到妳真的很開心!」風開朗地笑著,眼睛又變成兩道弧線。他的手一揮,四周圍的深藍色伴隨著扭動的線條向我捲來。
「再見,後會有期了。」紳士兔摘下帽子,對我微微頷首。
「再見了,謝謝你們…」
然後,我被一陣強勁的風裹住,風強得我忍不住閉緊雙眼。我的身子騰空而起……
睜開眼,我已經站在自己的房間裡了。時鐘停留在凌晨四點多,四周一片黑暗,一切都沒有改變。
我累了,雖然腦子裡塞滿事情,但是真的好累…什麼事情都先不管了…我爬到床上,窩成一個舒服的姿勢。
我睡得不深,一直做著似有似無的夢,彷彿腦袋想要好好做夢卻不知該夢什麼才好。在圖畫世界裡見到的人都隱隱約約出現著。還有一些好像很遙遠的,像記憶又像夢境的影像播放著……
我的工作室,從來沒整齊過,各種畫具亂七八糟的堆成一堆。
我寫生時的景象,天色暗得好快我來不及畫好,好急都糊成一團了…
一個個老師評分時說的話…
「構圖不錯喔,只是上色要再細心一點。」
「很隨興的感覺,但是感覺很不錯,滿有你的特色的喔…」
好多好久不見的同學不知怎地出現了。
「考數學煩死啦!你快畫點什麼給我看嘛!」
「考卷什麼的不管它了啦!少寫一張又不會怎樣!」我的手焦躁的輕敲著桌面。「……喏,畫好了拿去!」
同學綻開的笑顏和讚嘆既熟悉又遙遠。
「妳好強喔!」
「好可愛!」
「怎麼可以這麼可愛…」
「唉呀,」我揮揮手翹起二郎腿,「那當然啊因為是我畫的啊!」
…什麼?!
我瞬間完全清醒過來。
因為是我畫的啊…
「因為是隨畫的啊…」
耳朵長長的小兔子,在空白準備抱蛋的數學考卷邊邊,翻滾疊羅漢…
他們回來了!
我猛然坐起身。
忽然間,連動筆時那自信的心情和神情也都如此清楚地映在腦中。
畫他們當下那驕傲的笑容不知怎地又回到我的嘴角。
我顧不得自己睡沒多久,翻身起床把床頭櫃裡的東西都挖出來。
一堆煩亂未完成的草稿被推開,一大疊新舊不一的紙落到書桌上。我一張張翻著。
先看到的是風,一臉燦爛的笑,我幾乎聽得到他的笑聲和身邊的風聲。我也笑了,把他抽出來,撕了塊膠帶把他貼在桌邊的牆上。
我看到鮮豔兇惡的紅龍,瞪了他幾秒。本來想做點什麼,但想起風的話,我搖搖頭把他翻過去了。
紳士兔。
你現在…究竟是什麼樣的神情呢?我望著他。
把他平放到桌上,抽起一旁的畫筆描了幾筆。紳士兔的嘴角多了點弧度。
「應該是這樣吧?」我喃喃地說,忍不住又笑了出來。
然後,我找到了Q。
看了看昨天晚上桌上攤滿的紙,再看了看她。我把桌子清出一小塊空白,坐了下來。
「我們就再來試試看吧!」
-end-
註:Eysium:
希臘神話中的一片極樂世界,神會把死去的聖人或英雄送到這裡。